我的苏联女友

2023-12-05 05:44 来源：宁讷网点击：

我的苏联女友

上世纪五十年代，是中苏关系的蜜月期，我们是看着苏联电影和小说，唱着苏联歌曲，学着俄语长大的一代。那时年轻人崇拜苏联“老大哥”，向往苏联人民的美好生活，相信“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”。许多中学生都与苏联学生交友通信，南宁也不少，友谊的飞鸿南来北往络绎不绝，我也有一个苏联朋友，还是个女的。后来中苏关系交恶，飞鸿断绝了踪迹。但我一直保存着那些万里之外的来信。

2015年的5月，正是欧洲的宜人季节。我和当年的下乡插友二十多人组团的“圆梦俄罗斯之旅”准备出发。在北京机场候机大厅，领队宣布了旅行注意事项后，秦主编趁着人没走散，接着出来宣布：“这次俄罗斯之旅，除了观光之外，还有一个任务，就是帮老钟寻找他的前苏联女朋友喀秋莎。”他描述道：“老钟的苏联女友，是高挑个子，高鼻梁，皮肤白皙，金色卷发，眼窝稍深，两只湛蓝色的眼睛，就像一汪清水里的两颗蓝宝石，喀秋莎双目含情，气质非凡，像个女明星……”秦主编表情严肃，口气认真，说得煞有介事，我知道他是在拿我寻开心，给大家找个乐子。但出来玩不就是图个快乐吗？快乐就好，所以只报以一笑，没扫他的兴。大家也知道他是“恶搞”，都发出会心的笑声。闭教授和盛总还轻声唱起苏联歌曲来：

“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，

河上飘着柔漫的轻纱，

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，

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……”

我的苏联女朋友，的确长得很漂亮，但名字并不叫“喀秋莎”。她寄有一张照片给我，黑白的，秦主编见过。至于真人，我也没见过。秦主编是文豪，嘴巴胜过韦江歌那把凿，三分可以凿到七分。他发挥艺术的夸张与渲染，加油添醋绘影绘色，把黑白照片描绘成彩色的，把凡人塑成仙女，还胡诌了喀秋莎这个名字，就像亲眼见过一样。

记得1963年秋，我在南宁一中刚上高二。一天俄语课，慕德温老师拿出一封信来说，苏联某市第一中学九年级（相当于我们高中二年级）有个学生，寄来一封信，请求与同一年级同一座位号的同学交朋友。哪位是10号？大家的目光都盯到我的身上，10号正是我。慕教师把信递给我，说祝贺你交了个苏联女朋友。教室里发出了一片笑声，同学们都鼓起掌来。

信纸只有一页，我抽出来一看，纸质很好，纸边有撕痕，似乎是由作业本撕下来的。信上写有几行俄文，绿色的墨水，字体工整，笔划流利，娟秀优雅，赏心悦目。信写的很简单，不必查字典或问老师，直接就读完了。内容如下。

不相识的男朋友或女朋友：您好！

我是九年级的女学生，我叫柳达。如果你愿意的话，我很希望和您通信。

等候您的回音。

莫洛茨·柳达

再见！

您的朋友柳达

课后，我立即用俄文给柳达回了信，表示非常高兴认识她，很荣幸成为她的朋友。后来接到了她的回信，信中表达了认识我这个朋友的兴奋之情，给我寄来了她的照片，并自我介绍说，她今年16岁，父母在工厂工作，有两个妹妹。她学习很好，最近的考试得了一个5分（相当于我们的100分），一个4分（相当于我们80分以上）。她喜爱唱歌，是市业余歌唱团的成员。夏天她很喜欢游泳和晒太阳，享受阳光。她的理想是当一名女演员。看得出来，柳达是个优秀的女学生。从此，我与柳达开始了通信往来。

柳达在照片中，穿着白毛领大衣，头戴一顶白毛绒帽子。她有一张典型的欧洲少女脸型，鼻梁挺直，一双瞳仁晶莹清澈，正如秦主编所说，应该是“湛蓝”色的。目光纯真明亮，直视前方，从容而坚定，直触人的心灵，令人想起卓娅与舒拉姐弟、古丽雅、卡佳……乃至“青年近卫军”等少男少女爱国英雄。

后来，柳达给我寄来了她喜爱的电影明星照片，还有苏联风光画片和儿童娱乐小工艺画。电影明星有两张，一张男的一张女的，男的帅气、女的靓丽，五官都非常精致。我想柳达要是当上演员，一定不比他们差。我真心希望她能实现她的演员梦。

我也把自己暑假时在桂林叠彩山照的相片寄给了她，照片的背景上，宛然流淌的漓江和突兀的奇峰与城市交融在一起,是中国南方特有的绮丽风光。后来我又到百货大楼买了少数民族服饰花边给她寄去，她的回信充满喜悦之情，说非常喜欢这个礼物。我们互相介绍各自的城市、家庭和学习生活，都急切地盼望收到对方的来信。与柳达的通信，提高了我学习俄语的兴趣和水平。通信往来的一年多时间里，我一共收到柳达的四封来信。

后来中苏关系风云突变。1964、5年冬春之交，中国留学生在莫斯科红场拜谒列宁墓，列队游行并高呼反修口号，被苏联骑警驱散，两国关系急剧恶化。苏联的“今天”，不再是我们的“明天”了。两地的通信也随之断绝，柳达从此杳如黄鹤。

1965年，我高中毕业，高考被“不宜录取”之后，立即下乡，去了一个知识青年农场。文革初期“破四旧”，“与旧世界彻底决裂”，人们必须把自己收藏的“封资修”书籍和物件，通通交出来烧掉。包括除了毛著、《雷锋日记》和鲁迅的书之外，所有的文艺书籍。谁反对谁就挨斗。我把随身带来的俄华词典、俄语课本，和一本《普希金诗集》交了上去。操场中间燃起了一团大火，一大堆各类书籍熊熊燃烧。有的人在火堆旁欢呼，并不断往里投掷“封资修”，但大多数人和我一样只黙黙地看。火堆里，有托尔斯泰著的《战争与和平》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《复活》、巴尔扎克的《高老头》《邦斯舅舅》，光《普希金诗集》就有两本。还有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、解放后出版的革命小说和一本厚厚的《辞源》。有的“出身不好”的人，甚至把父母来信和家庭照片也交了出来，统统付之一炬。炙热的烈焰引来了一阵“鬼头风”，强烈的气流旋转着把燃纸的余烬卷上高空。火光中，我仿佛看见了柳达那纯真明亮的眼睛，似乎在问：“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？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，但她的信我没交，我藏在被套里，谁也不知道。

过后，我怕有人到宿舍搜查，又找来废弃的化肥袋内衬塑料薄膜，把柳达的信夹在一本手抄的《唐宋诗词》里，还有一本手抄的外国名歌，加上两块石头一起包起来，一层层地用绳子扎牢，包得严严实实。趁没人的时候，来到附近一个小水潭，将绳子绑在水边的小灌木根上，把塑料包沉到水里。至于能不能保住，就能听天由命了。不久，随着文革的纵深发展，“革命派”又投入了新的更重大的“革命行动”，“破四旧”的风头过了。我到水潭把包提起来一看，嘿，竟然滴水没透，里面的东西毫发无损！柳达的信安然逃过了“火”与“水”的劫难。

漫长的文革中，我曾一度颠沛流离、居无定所，许多东西都遗失了，但柳达的信一直都在。1972年，我偶然翻出信件来看，感觉俄文已然有些生疏，也许过不了多久，就看不懂了，于是便赶紧把信件全部翻译出来，和原信放在一起。

没想到，这次“圆梦俄罗斯之旅”竟来到了柳达曾经的祖国。这是个有着深厚的人文底蕴的国度。曾孕育出众多伟大的艺术大师：文学巨匠屠格涅夫、果戈理、托尔斯泰、车尔尼雪夫斯基、陀思妥耶夫斯基、契诃夫、高尔基、肖霍洛夫、法捷耶夫；诗人普希金、莱蒙托夫、涅克拉索夫；音乐家柴可夫斯基、肖斯塔科维奇、格林卡；画家列宾、列维坦、维克多等等，我们这一代人都耳熟能详。艺术家们抒发对大自然的热爱，讴歌正直善良的人性，鼓吹公平与正义，使人感受到了追求高尚情操的人文精神。柳达就是汲取着这些前辈的精神营养成长的。

俄罗斯的自然风光辽阔壮丽。那无边的森林、起伏的山峦、广袤的平原、宽阔的河流，寂静的田野，于我们都有似曾相识之感。俄罗斯的教堂特别多，东正教那洋葱头样式的教堂随处可见。高耸入云的尖顶，色彩艳丽的装饰，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，金碧辉煌，显得赏心悦目。

我们还参观了俄罗斯农村博物馆，农舍是用粗大圆木建造的，村里有草坪和公共水井……村外宛然流淌的小河，穿行在无边的田野中，远处是教堂的尖顶。旅游团中，有人哼起来了俄罗斯的老民歌《田野》：

“田野里静悄悄，

草儿不动树不摇，

只有忧郁的歌在远处轻轻飘……”

歌声深沉忧郁，昔日俄罗斯农村生活的情景仿佛浮现眼前。

秦主编还在执着地履行他那不可能完成的“任务”。不管在圣彼德堡的冬宫、夏宫；还是皇村、叶卡捷琳娜宫；或是普希金公园、涅瓦河畔，他不时有新的发现。都说刚才看见一个美女，非常像“喀秋莎”，又说后来仔细观察，觉得气质不太对。为了体验俄罗斯人的行为特点，在涅瓦河的游船上还亲自与俄罗斯美女跳了两曲交谊舞。

在彼德堡的最后一天，我们正在涅瓦大街喝俄罗斯红茶，一个身穿风衣的美女从身旁走过：高挑个子，身材匀称，皮肤白皙，金发碧眼，两眼直视前方，挺着胸脯，充满自信。美女的一头卷发随着高跟鞋“笃笃”的节奏声，在肩头上下耸动。秦主编惊为天人，说：“要是回到五十多年前，我几乎肯定她就是你那位喀秋莎!”原来秦主编苦苦寻找的是五十多年前的“喀秋莎”。

其实，柳达根本就不在俄罗斯。她生活的城市叫基洛夫格勒，属于乌克兰，1991后苏联解体后，就与俄罗斯分离了。我最想知道的，是她的演员梦实现了没有？她与我同年，如今也应年近七十了。近年乌克兰的局势动荡，经济不景气，不知她和家人可安好？当然，也可能她早就来俄罗斯上学或工作，然后定居在了这里。可谁知道呢？

但若是她问起我来就惭愧了，我大半辈子都在努力找饭吃，筚路蓝缕，一言难尽。不过，这并不重要，重要的是缘分与友谊。毕竟，在浩瀚的太空里，曾经有两颗流星，同时划过漆黑的天空，虽然相距遥远，却能互相感知对方的存在。天边那一颗美丽的流星就是柳达。斗转星移，时空变幻，美丽的流星早已不知所踪。而飞划而过的那一瞬，16岁的她，闪耀着纯真而明亮的光……

在彼德堡去往莫斯科的火车上，窗外的森林、草原、旷野一一展现，闭教授和盛总又唱起了俄国歌曲《从前你这样》：

“从前你这样，

如今还是这样，

哥萨克啊草原的鹰，

为什么我们又要重逢……”

秦主编和马总也加入了合唱，歌声更加雄浑了：

“你为什么，

今天又和我相逢，

为什么搅乱我的心……

我没有力量把你遗忘。

我在整个战争时期，

一直都在等待你……”